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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文：王蘭芬我念的高中雖然是當時高雄的第五志願，但當我氣嘟嘟地去念了之後發現，這根本是全台第一的亞熱帶文學桃花源啊。我們有個像是歐洲小教堂似的、被棕櫚樹圍繞的獨棟白色安靜圖書館；跟一個感覺很專業的「青青文學獎」（語出《詩經》〈子衿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）（也因為我們校服是淺藍色）（字面上浪漫其實穿起來像公車司機）；還有許多佛系國文老師，眼睛望著遠方，聲音也彷彿來自遠方：對酒當歌，人生幾何，譬如朝露，去日苦多…然後南台灣的蟬兒們奮力唱和。開學第一天我們國文老師瞎子一樣走進教室。她的鏡片真的不誇張像小說裡寫的跟酒杯底一樣厚，行動緩慢似乎不確定講桌的位置，摸摸索索地走到，畏畏縮縮地開口，講課都對著我們看不到的天花板之神。其實人家怪是怪了點，但上課內容相當紮實，改作業鉅細靡遺，以前作文還要用毛筆寫，她同樣用紅色毛筆把好句子圈圈圈一路圈出來，蠅頭小楷很漂亮地一一講評。上學期大概上到一半，有天發完作文本她突然定住，不管有聽課或沒聽課的都訝異地望向講台，過了好久老師突然微笑起來（雖然天氣很熱但大家都有點冒冷汗），她說，最近我每次上完作文課，回到辦公室，同事們都搶著要看你們班一位同學的作文本，你們知道是誰的嗎？我們面面相覷，平常像樹獺的國文老師怎麼突然變活潑有點可怕。就是你們班王蘭芬的作文本啊，大家都喜歡看她的作文，寫得實在太好了，她又頓了一下，之後揚聲，正有如黃何之水天上來，生動有趣，筆端帶有感情，不輸名家之作…。那看起來好像還要繼續誇獎我的熱情聲音動作卻在下一秒戛然而止，她轉身開始寫黑板，大家情緒完全跟不上地一臉莫名其妙，害我本來要站起來答謝同學的歡呼的也只好一屁股坐回椅子。就說我是誇不得的人，這以後國文老師上課終於安份認真聽了。樹獺有時還會突然一臉正經地說起八卦，你們知道嗎，瓊瑤小說《窗外》的男主角，最後是在我們學校任教，現在已經退休了。在我們起鬨下她又加碼，某某老師本人十分帥氣，也非常有才華，但因為受到小說的影響，鬱鬱寡歡。每個禮拜五都會印文章給我們帶回去看，一定不乏許多文學名作，但現在回想起來，我只記得其中一篇，是夏烈寫的〈白門，再見〉。總是面容木然的樹獺在發下這篇小說後，像少女一樣羞澀而笑眼睛發亮：同學們回家可以讀讀看，作者夏烈是林海音與何凡的兒子，這篇小說以年輕人的角度描寫模糊不清的愛情，及人終究必須成長的過程，就你們現在這年紀，應該會很喜歡。沒等到回家，老師一面上課我就迫不及待看完了。一群男校的學生都在談論那個學校附近白色大門裡住的一個女孩子，雖然也是剪了短短的學生頭，穿著土土的學生服，但她清秀安寧，仙女來的，沒有人跟她真的說過話，卻可以無中生有地編織關於她的故事甚至爭風吃醋。意氣風發男校生一路經歷年少輕狂，通過大學聯考的激烈競爭，逐漸踏進殘酷的真實社會，但他們友情堅定，白門內的女孩已經成為一種美好的信念與信仰。而最終，七年後，他們終於第一次真正與白門面對面見到了。讀完老師的講課的聲音還在教室裡飄飄蕩蕩，我心神完全出脫，越過白色女兒牆，越過花開臭烘烘的蘋婆樹，飛向並不存在於人間、但又必定存在於人間的美好桃花源。很多年後，在一個記者會場合，我居然見到作者夏烈本人。他毛髮濃密，髮色紅紅，像外國人，講話也有點像，那時他還在美國工作，是特地飛回來參加某個文學活動的樣子。大部分媒體都不熟悉他，只有我按捺不住興奮地偷偷擠到旁邊，像個變態粉絲那樣小聲地說：夏老師，我讀過你的白門再見，超級喜歡。他一聽眼睛發亮，轉身驚喜地看著我：妳看過？沒想到還有人記得這個小說，真是好久以前了啊。小說好看，但在一陣討論過後，還是被大部分人遺忘了。而一直要等到40年之後才有九把刀寫出〈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〉再度掀起少男純愛小說風潮。說夏烈是網路小說之祖師爺，一點也不為過呀。那天在家附近散步，看到一扇斑駁老舊的木門，不知是漆脫落了還是原本就是白色，看起來像是個白門，那篇小說一下子又浮出腦海，好懷念喔，現在哪裡還可以讀到呢？後來在網路上找到一篇，作者說〈白門，再見〉最初刊登在建中青年上，因為太喜歡所以他一個字一個字打出來放在部落格裡，我把那轉貼下來，改了幾個可能是輸入時誤植的錯字，珍惜萬分地存好。樹獺老師現在應該已經七八十歲了，不知道動作是不是變得更緩慢，高二以後換了國文老師就沒再被她教過。如果說回顧高中生活有什麼遺憾的話，應該是老圖書館已經拆掉改建大樓，臭烘烘的幾棵壯觀蘋婆樹因一次校園施工失誤全部死掉，還有，一直沒有跟老師說聲謝謝您，謝謝您讓我對自己的作文信心爆滿，謝謝您讓我們見識到有趣的小說，還有無比珍貴的文學八卦。